长夜漫漫,公庭中的庭燎熊光闪闪。久久徘徊在秦宗庙的内庭,从未觉得夜会是如此的漫长。
凝望天穹,一颗耀眼的繁星从空中逐渐黯淡滑落,一闪而逝。
我有些恍惚了,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正欲转身之时,心中却没由的一颤,蓦地望向繁星消逝的地方。
镐京——王朝的心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家臣在我的耳边说了一些什么,皱眉转身看向跪于庭外的申国使臣,我最不期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发觉戎王大规模召集各犬戎部族后,嫁往戎族的妹妹缪赢便已将因由告知于我,申侯、鄫君联合戎王欲攻打镐京。
我明白申侯为何这样做,在天王下令废黜申后与宜臼时,在骊山下见到烽火以为戎族入侵,为了勤王而疲于奔命的诸侯们时。
在当得知天王点燃烽火只是为了博得那个女人一笑的一刻,我在申侯沧桑的脸上清楚看到了一个父亲,一个外王父的愤怒与耻辱。
天王曾怕宜臼怨恨他,为了杀死他而欲攻打申国与诸侯盟会于大室时,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我曾以为申侯会仿效厉王一朝国人暴乱,策动诸侯对天王的不满,将天王驱逐镐京,重新立宜臼为世子。
秦久居西土,世代与戎族交战,自然深知犬戎的秉性。
亭台楼阁,白玉美酒,犬戎贪得无厌的本性又怎么会抵挡着住这样的诱惑,他们在攻入镐京之后,定会沉醉在了这一片如梦一般的奢华之中。
当见到匆忙赶来的申国使臣时,心中已大概料到。戎王食言,未有离开镐京,申、鄫二君无奈,请诸侯勤王。
仰天一叹,天穹之上,众星拱绕在明月四周,让我想起那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诸侯三年大聘,五年一朝,那年秋天,我随着父亲去镐京朝见天王。
犬丘虽地处西陲,然离镐京并不远,但那是我一次见到那座无以言表的宏伟城池,王城十里,道路上前来朝拜的诸侯络绎不绝。
在这里我见到了各国君侯大夫身着华美的服饰,佩戴精致的佩玉,乘坐着漆以各种颜色的乘车,带着珍贵的贡品前来朝拜。这些是我在戎狄环绕的秦地所无法见到的,我对他们有着极强的归属感,因为我的父亲是天王所封的卿族大夫。
因戎狄不贡,天王在骊山下与诸侯、大夫秋狝,示武于天下。
孝王时我的先祖被封于戎族环绕的西垂为王室牧马,长期与戎狄相处交战,这让秦地几乎没有人能够教授我君子之艺,所以在田猎中我无法驾御攻猎的战车,但同样因历代先祖的战功,也让秦人得以在此次可以同天王一同田猎。
在秦地时,我是秦宗族主君之子,贵族之身,但我却从未觉得自己会与那些秦地的国人、野人有所不同。
但是在这里一切都不同了,我却因为不会雅言及身穿戎族服饰遭到了各国君侯世子的耻笑,各国年轻的贵族没有人愿意帮我驾车与我一同田猎,我只能独自骑射。
离离的荒草漫过马腿,落寞的身影随处游荡。我的父亲,周王封下之大夫。我的先祖,天帝颛顼之苗裔。如此出身,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受那些中国贵族的歧视。
正待沉思时,三只受惊的麋鹿却从我左侧的稍远处窜过,稍稍一看,两只成年的麋鹿正带着一只幼年的麋鹿奔窜。未有犹豫,旋即张弓两箭射出,两只成年麋鹿应箭倒地,抽搐一下后便不再动弹。独留幼鹿低头哀鸣,见幼鹿不愿离去,本欲再射一箭驱赶,只是最后还是收回了那只箭。
而此时,也许是天命使然,在这骊山下田间猎场的边缘,一个边陲大夫的君子无意间所展现的射艺,却是令稍远处一辆攻猎战车上的姬宜臼看的清楚。
在这个以射选士的时代,射是上至天子诸侯,下至卿族大夫不可或缺的战争技艺,更是一位君子在德行上的体现。
在我愣神的突然间姬宜臼他便不知从何处出现,带着几辆战车将身着戎族服饰的我围在中间,又令人驾车直奔那两只麋鹿的尸体而去。
坐于战马之上,我凝视着年龄近乎与我相仿的他,而他也在默默打量着身穿戎族服饰的我,只是他腰间的赤玉在阳光下微微刺眼。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令贵族甲士驱走幼鹿,将死去的两只成年麋鹿带来。从他的表情中我看出了惊讶,因为两只麋鹿各一箭上杀而中心。
但是对于他的惊讶,我并不清楚为何。对于我来说,这几箭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但是在他的眼中,这射艺却是如此的惊人,后来他告诉我,他从未见过有射艺比我更精湛的人。
对于四围的周贵族因为我身着戎族服饰的争论,他只是告诉他们我不是犬戎。
在贵族们惊讶目光中,他站到御者的位置拿起马缰绳,转头笑着告诉我,他为我御。
他笑的是如此的温雅,却是令我心中一震,在他笑中我没有发现轻蔑。这一刻我仿佛理会了姬宜臼的意思,即便我听不懂雅言。
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周室世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些贵族围绕在他的周围,他拥有着令我艳羡的一切,尊贵的身份,精美的佩玉,他是王的儿子,天下日后的王。
他因为欣赏我的射艺,在秋狝后他让他的君父将我留在王畿做了他的侍臣,并让我接受周王室的礼乐教化。
终南山上黑色的烽火早已混入夜色之中不见,只有弥留在空中的焦炭味随风飘来刺人心魄。
当叔父赢康穿戴巫饰从宗庙中出来后,我才被唤醒。接过叔父手中预示着不详征兆的龟甲,我的心忧虑的厉害,天王还活着。
凝望终南山,我在宗庙内接见了申国使臣,赋诗以《无衣》令他复命。
在终南山上第二次燃起烽火时,我便早已下令秦师备战,因为我知道那是犬戎真的在进攻王室。
当宗庙内再无外人后,我看向我的叔父赢康,因为这次占卜的内容的大逆。
自先祖秦非子被封在秦邑起,秦族却仅仅只是替王室牧马的部族,宣王一朝,王父秦仲被封为大夫,秦自此列为天王封下之卿族。秦虽列卿族却久居蛮戎之地,教化不通中国,向来被诸侯轻视。
在叔父疑惑的目光中,我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块赤色佩玉递给了叔父,宜臼他很早就将这块玉赠给了我,但我从来不敢佩戴,因为礼制中赤玉是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佩戴的。
当我将那块佩玉递于叔父后,叔父仿佛明白了什么,这一刻他仿佛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他的父亲秦仲,他的长兄秦伯的身影。
在我走后,叔父跪在宗庙痛哭,也许因我做出的举动而无奈。
我调动了秦地内几乎所有的战车、马匹及徒兵,在出师之前我见了我的长兄世父,以嫡长即位的祖制,在父亲战死后这主君的位置本应该由长兄世父继承。但是父亲却将位置传给了我,为了避免纷争,在父亲战死后,长兄便离开犬丘,发誓不打败犬戎永远不回来,我知道兄长是在保护我,因为卿族内有很多人不认同父亲的遗命,因为这有违祖制。
犬戎数倍于我,我没准备活着回来,所以我希望长兄能够在我之后接替秦主君的位置。
离别前长兄再次问我为什么,长兄曾问过一次,那时,天王废黜了姬宜臼的世子之位,我冒着与王室决裂的危险,拒绝每年再向王室进贡。
为什么?我曾想过他为什么不因我穿的戎族服饰而将我当作戎族对待。我问过,但他告诉我,因为我的行为是一个君子。
秦是天王封下之卿族,当追随天王,但是当年在骊山下秋狝时,天王已经让我做了他的侍臣,从那时起,我已经是他的臣子。
我曾听闻忠臣追求美名,君子可以为友赴死。当年他以国之储君的身份同我交往,并像对待君子一样对待我,如今他需要我的时候到了,我又怎么能够不像忠臣一样为他尽忠,不像君子一样来为他赴死,长兄无言。
我带领着秦军从汧邑出发,我拆下了秦地内所有马车上的鸾铃,因为他喜欢鸾铃在风下的叮铃声,当他听见了鸾铃,这样他就知道我来了。
虽然早在终南山上燃起的第二次烽火时我已让秦军备战,但是到申国侍臣来秦时,戎衣与兵戈准备的仍是有些仓促。
只是,谁说没有戎衣为你而穿,只因是你征召我去作战,秦之甲胄都将为你而戴,秦之戈矛都将为你而执,此时我与你同仇敌忾。
在镐京的那些年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这样。也许这一切的改变早在那一天就开始了,当那个女人出现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世子,他好猎,我也好猎,我们常在王畿城外的一处苔原飞驰,一马,一战车。
那日,我们像往常一样田猎时,却见褒国的车队来到镐京,毕竟之前褒君因直谏而被天子罢黜而关入牢中所以才会引得我们注意,因为宜臼他是世子,所以我们还是上去安慰了一下公子洪德,只是车队中一位方将及笄的女子确是硬生生的令我们顿住了脚步,因为她那令一切为之失色的绝世容貌。
那时,我们还期寄着美好的未来,等他成为王,我将会是他的卿士,统领王师去讨伐那些敢不式他命的戎狄蛮夷,就像勇武的南仲大将军那样,执干戈而为他前驱。只是我们却不知道命运却在此刻发生逆转,王朝的历史即将堕入那无可挽回的黑暗深渊。
此后每每想起,我时常悔恨,悔我在天王尚未见到她之前时,没有一箭将她射死,恨她依靠自己绝世的容颜惑君乱政。
战车在塬地上飞驰,战马也在奔腾,几年过去了我们已是少年,我与他的关系也愈加的亲密,但终究会有离别的那一天。
在我加冠一年后,父亲同王父一样在与戎人的作战中战死,长兄领兵去攻打戎人,让我回族继承秦主君之位。
送别我的那天,在我们经常田猎的黄土台原上突然窜出一头罕见的白鹿,我下意识的想要拉弓射杀却被他喝止住,因为他说射杀不吉,我不得放由白鹿逃窜而去,他停下战车看向白鹿逃窜的方向许久后问我有一日他不是世子,我可会疏远他。
此时天王因为宠爱那个美貌的女人而有意立她的儿子伯父为世子,我知道他心中此时的忧虑,但是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去帮助他。只能告诉他废长立幼是国家的祸患。
他黯淡的神情令我心为之轻颤,我知道此时因为天王疏远他,王畿中那些势力的卿族大夫们也在疏远他。
我感到一阵凄凉,此时的他,多么像当年初入王畿时的我,因为戎族的服饰而没有卿族君子与我交好,那时在他怔愣的目光下,我跪下向他献出了那块玉璧。壁者,毙也。
我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侍奉他了,我知道我地位卑下,但他却像兄弟那样待我,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我听说忠臣会向君王献上玉璧以表示生死,这块玉璧我准备了很久。
离别之时,他一人孤独的站在荒草及腰的苔原上目送我离去,他说这样就可以看着我走很远,看着我回到秦地。
荒草漫漫,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苔原上凝望我的孤单身影。
在我回到秦地的不久后,天子便废除了他的世子之位,她随着他的母亲逃到了申国,我也拒绝再像王室进贡马匹。
多年后,他将我们时常狩猎的那块苔原命名白鹿原。
镐京外的山丘上,身着黑色甲胄手执戈矛的甲士肃坐在战马之上,黑色的战袍与灰色羽雉随风指向前方的镐京,锋利的金锡戈矛在晨晖下刺眼夺目,绘有虎狼的旌旗在浩浩烈风中招展。銮铃的清脆叮铃声随风传向了远方。
在几天后的清晨终于赶到了镐京,此时的镐京满目疮痍,已无当年我离去时的繁华。镐京城外的犬戎被来到的我们而惊醒,秦族与犬戎世仇,先祖们的勇武在我与秦军甲士血脉中流淌。**的战马似乎闻道了犬戎的味道变得焦躁。
我告诉秦军的将士,当年周武王因为品德高尚所以才能得到天命建国,犬戎的本性是贪得无厌,如今他们攻打周室,我们的君王不幸失守了京畿,所以派遣使者来征调秦人作战。
我按照君王从宫殿里发出的诏令,召集你们一同穿上战袍来到这里。手执长戈的,你们要奋力啄杀敌人,手持长矛的,你们要奋力刺杀敌人。如果我不能活着继续带领你们杀敌,你们仍要遵从我的命令继续作战。恺歌后,奋力作战的,我会在宗庙里通告先祖给予赏赐,不听从命令的我就会杀掉他并让他的家人流放为奴隶。
我拉起了弓矢对向远处那个正在匆忙召集戎人的戎主,在我眼中他有如车轮。
大军行进至王畿附近的渭水时,我下令将军中所有的粮食都扔进渭水,只留下了数天的口粮。
昔年周厉王专利山泽引国人不满,国人也仅仅是通过暴动将厉王驱逐于荒郊任他自生自灭,因为没有人愿意背负弑君的罪名,诸侯们不愿,卿族大夫们不愿,即使是国人们也不愿。
我知道宜臼的外王父申侯联合犬戎攻打镐京,是想借犬戎之手来弑杀天王,即使再痛恨天王,申侯他也不敢承担弑君的罪名。
天王早有杀宜臼之心,先前诸侯不愿与天王盟会大室去攻打申国,是因为宜臼并没有过错。如今他的外王父申侯却引犬戎攻打王室,如此大逆,天王若再次诏令诸侯攻打申国,诛杀宜臼,诸侯也没有办法拒绝。
只有天王死了,宜臼他才能活着。
天王万年!在秦军战马胸前的鸾铃清脆叮铃下,在盔胄上的灰色雉羽在风中摇曳下,銮铃叮叮,战马嘶鸣。
我听从了他的诏令,召集了秦族的甲士,只是他可听见这鸾铃声?
在加冠礼的那年,他邀请郑君为宾为我加冠,并告诉我何为天下?因有君王!
斜阳落下之前,道路的两旁的秦军甲士正在处决犬戎战俘并割掉他们的左耳将尸体堆积在一起。
镐京的王庭被大量的秦军甲士围住,王庭外众多被犬戎俘虏的周贵族正在被秦军甲士押解跪在四下,目光中充满着惊恐。
殿中上位于正中的一人,正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身后两名秦军甲士手持的白绫。
殿上的那人,正是王朝当今的天王姬宫涅,宜臼的君父。
他身边的郑君此时正怒斥我这是弑君之举。
我低头不语,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大逆之举,我的内心也是无比挣扎,但是如今宜臼已无路可退。
朝天王九次稽首顿拜后,我说道,自周武王建国后,历代天王西征犬戎,尚来都是俘虏的犬戎的首领祭天而还,从来没有被犬戎俘虏的先例,如今犬戎正在城外,时刻会再次攻入镐京,他是天下的王,不能够被犬戎俘虏,希望他能够自缢,以免被俘,保全王朝与王室的颜面。
其实此时,秦军早已将犬戎打退,暂时驱逐出镐京,但是他不死,宜臼就不能活。
天王万年!再次对他稽首顿拜后,我大吼道。两名秦军甲士则上前去。殿外的秦军听见后,连连高呼!
我跪地掩泪,因为弑君,我此后将再无颜宗族之列祖列宗。
此时镐京城中的秦军甲士们此起彼伏的呼喊着天王万年!天王万年!
为天王覆面后,郑君伏在天王的尸身上大哭。
走出大殿,秦军甲士在我挥手的霎那也斩首了那些周贵族。随后转身走向郑君,跪下对他稽首一拜。
郑君姬友是宜臼王父周宣王的弟弟,并非是虢石父那等佞臣,宜臼也是尊敬他,当年天王废除申后与宜臼时,郑君曾数次谏言,但是天王不理睬,他就作罢了,但弑君之举,不能泄露。
我知他是忠臣,但我们所侍奉的人不同,他侍奉天王,我侍奉世子,他为天王忧虑,我为世子忧心,我们也算是各尽其职了,随后我拔出染血的佩剑双手向他递去。
清理王宫后,我令秦军站在城门口,离别数年后在晋,卫两国及成周八师的护送下我再一次见到了他。他的腰间带着我所献于他的那块玉璧,他较我离去时憔悴了许多,我想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因为父亲想要杀死自己这又如何能安心,只是现在他终于可以不再忧虑了。
他站在革车上愣愣的望着我稍许又看了我身后残破的镐京,眉宇间多了些许忧愁,
我跪下稽拜之后刚刚站起,他却在诸侯惊讶的目光下拉住了我,我一时不知所措,便被他拉上了他的革车!
惶恐之下,我想推让。他却自嘲道他已不是世子。
再次随着他回到了这个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如今已残败不堪。
王朝从盛世顶峰滑向国破的边缘,我不知道他此时的内心如何,只是王宫中那曾经象征着王权与天命的九鼎他看了许久。
终于在犬戎攻入镐京不久后,在前来勤王的各国军队的攻打下,犬戎被打退。虽然镐京被夺了回来,但是在犬戎的大火下这座象征着王朝心脏的城池终究还是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因天王所立的伯服被犬戎杀死,诸侯最终拥立了宜臼他为天王。
夜色未尽,王宫中的火炬渐昏渐暗,当我走进王庭时,便看见他黯然的站在先王死去的位置旁,孤单一人,他早已在站在那里等着我。
上前跪于他的身后,久久不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良久后,在静寂的王庭中,他却唱起了秦军出师时我所赋的《无衣》 。
当他转身看着我时,我才发现他竟然在哭泣。
我本以为他怨恨我杀死了他的君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向他请罪,希望他能杀死我,为先王报仇,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他谈论过此事,后来我听说周室史官所记此史时写到:幽王十一年,犬戎攻周,王举烽火徵兵,诸侯莫至。犬戎遂杀王于骊山下,掳褒姒,尽取周赂。
最后我带着秦军与晋国,卫国,郑国的军队一同将他护送到成周。
诸多诸侯只有卫国,郑国,晋国愿意勤王东迁,之后他遂赏赐了卫公和众多的礼器,并将卫公和的爵位从侯爵升到公爵。赏赐晋侯仇秬鬯一卣,彤弓一张,彤矢一百,卢弓一张,卢矢一百,马四匹。赏赐郑伯掘突虎牢以东的土地。
我从来没有希求过他的赏赐,只是当他将一整套王仪卤薄置于我的面前时,我不由得震惊了。
在此之前,秦族仅仅是天王封下的卿族,我并没有其他的渴求,希望的仅仅是仍能为他执戈前驱,讨伐那些敢不臣于他的诸侯蛮夷。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赐我王仪卤薄。年少时我在周室侍奉他的时候,他告诉过我王仪卤薄是天王分封诸侯时才会赏赐的,但王室分封诸侯是为了保证王族对天下的掌控。所以王族所分封的诸侯大多是王族血亲和辅佐王族建国的功臣。
我并非周王族的血亲,先祖又非武王建国之重臣,是没有资格受封诸侯。
他希望我能留在成周辅佐他,他可以赏赐给我土地并迁移秦人建国。
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担忧我,因为秦师入周勤王,杀死了戎王,秦族即将遭到犬戎的攻打,他是在担忧秦会被灭族。
我知道他东迁成周是迫于无奈,王族式微,诸侯离心背德,再居镐京很难抵挡犬戎的进攻。但是我最终拒绝了他,因为丰镐之地为周族祖地,他是不能放弃祖宗之地的。我告诉他,等我为他驱逐犬戎后,希望他能够迁回宗周。
也许是对宗周心中仍有牵挂,他没有再坚持让我留在成周,后来他下诏令,将岐山以西,宗周故土,周族祖地,予为秦之封地。并赐予我与后代子孙,征伐西土诸戎的权力。
在我离去成周的前一天,私下,他将随国进贡的数千斤的金锡全部给予了我,我想拒绝,因为,这意味着下次进贡的金锡到达之前,他将无法铸造礼器来祭祀宗庙与上天,也没有办法赏赐诸侯。但他告诉我这是他唯一能对我做的,他希望我能用这些金锡去铸造兵戈强大秦国,希望秦国能够在我的治理下变得强大,那时他会任命我为诸侯之长,一方之伯,代他征伐。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在我离去成周的那天,他孤单一人站在成周的城墙上唱着《黍离》。就像当年离别那样,我的心一颤,下马对他九顿稽拜。
那个身影,我的君王!
回到秦地后,我将死于镐京的戎人尸骸填上封土筑以武军,来向他表明讨伐西戎的决心。
因为戎王被杀,西戎逐渐在内乱中分裂,此后的数年,我率领秦军奋力与戎族作战,只为攻打到岐山,只为能够为他屏守周疆,只为能够辅佐他再次将王朝带向盛世。
只是,我终究不是南仲大将军啊!
昏暗的军帐内,我疲惫的站在秦纛旗前。手中紧握着赤玉,连年的征战早已让秦国疲惫不堪。我很清楚逐灭西戎这是连王朝在鼎盛时也没有办到的事情又怎么会在秦国身上实现,只是我仍期待有一天能够辅佐他将王朝再次带向盛世顶峰。
帐外銮铃叮铃依旧,只是战马已不再嘶鸣,一名年轻的秦世族将军跑进帐内忙匍跪在我的身后。
低头看向手中的赤玉轻声呢喃,七年了!终于打到岐山。可惜以后我不能像南仲大将军那样为他征讨西戎了。
缓缓走到他身边摘下腰间的赤玉,放在他的手中。
这块玉他在我加冠礼那年赠于我,我知道这块玉是他对他的王父周宣王,那为位王朝史上贤明的中兴君王以及王朝那段最后盛世的唯一念想。
恍然的一霎我仿佛看到,年少时与他在清脆的鸾铃声和战马嘶鸣声中无忧无虑的田猎,那时我们不会知道,当年的繁华竟会是周宣王盛世最后的余晖。
在此之后,王室式微,诸侯并起,天下大政始由方伯。
我一生奋战企图逐灭西土诸戎,终在一百多年后第九位秦国国君身上实现。
而我用尽一生所守护的王朝,却最后亡在我的后世子孙手中。
我是多么期望能辅佐君王他再次将王朝带向盛世顶峰,能像南仲大将军一样为他涤荡西戎。
只是这些事情我都已无法完成。
周平王七年,秦国始封君赢开,在讨伐犬戎的征途中战死于岐山下。
天子赐谥曰“襄”,“襄”之谥号对应勤王建国之功,实至名归。
逝世前秦襄公留下诏命就地葬于岐山,秦军何时能够开疆至此,何时便为他在宗庙立牌。
秦襄公这位秦国的开国之君,也许曾幻想杀死余臣为他的君王平定王室内乱,驱逐西土犬戎开拓秦国边疆。幻想有朝一日受封方伯,带领诸侯征伐四方。
只是犬戎入京使王朝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宣王中兴盛世于此毁于一旦。随之而来的边缘诸侯的崛起削弱了王朝的实力。旧有的政治制度如同枯竭的灯油已无力点燃延续王朝的生命灯火,这一切注定孤军奋战的秦国未来的命运。也许直到阖上双眼之前,他才明白王朝终究无法挽回滑入深渊的事实。
此后世代秦君恪守祖命,镇守西土,薄伐西戎,屏藩周疆,尽职尽责,终春秋二百四十载,凡王室有求,秦必应之。
然而再近亲血缘也终会淡化,即使同源的诸侯也有刀兵相见之时,血缘与礼乐无法永远安抚诸侯们对于疆土的渴求,现实的功利下这些是显得那样的不堪和脆弱。
秦昭襄王五十一年,秦灭周,取其九鼎,迁于咸阳,至此周庙绝祀,所有的忠诚与友情都已在秦军开疆拓土的行军脚步声中成为过往历史烟消云散。
光阴荏苒,岁月变迁,明君贤臣风云际遇,留下一段段彪炳史册的王道霸权。
苔原上离离的枯草,城池下皑皑的白骨,述说着那段跨越五百余年的战乱纷争。
一位一位霸主相继离世,一个一个诸侯相继灭亡。辉煌成为回忆,历史相继更替。
多年后,当这片征战四起的土地,再次迎来久违的宁静后,新生帝国的君王在面对四海归一的天下或许会回想帝国的建立史,想起宗庙中摆放的一位先祖,那位像流星一般闪耀在宗周的末年的秦国始封君。他虽然不明白,他的先祖为何会用尽一生去守护那个迟暮的王朝。但是他却明白正因为先祖的明察时势决定全力辅佐周平王,才使秦人在诸戎环绕的艰难环境中获得了新生,并以此谱写了帝国诞生的序章。
繁华落尽,历史再次进入一个新的轮回。
PS:第一篇番外本想写第一首的《关雎》只是后来又想了想,还是写《无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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